【全职/叶黄】《树上的香蕉》

算是两年前这篇:点我→ 《我的“父母”是奇葩》的后续吧。

无意报社,只讲命运无常,一生无悔。

多谢喜欢。

《树上的香蕉》

 

我父亲去世了,就在去年的今天。

 

想来一年的时间过得飞快,我被护士领着去办死亡证明的时候还像是身处几小时之前。太真实了,反而就让人生出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的错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那天发生的事情记得那样清楚,细到我记得在纸上写父亲名字时那只固定在台面的圆珠笔没了水,我只好用力的写,以至于在姓名栏里留下一个空有痕迹没有颜色的,“天”字的最后一笔。后来我拿去给父亲看,他借了医生插在胸前口袋里的一支笔,特别认真的把那一捺补上了。

 

是的,我有两位父亲,已去世的一位,尚在世的一位,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一位,戴着老花镜拿着圆珠笔,小心翼翼的填补自己爱人名字的一笔。

 

哪怕那是一张死亡证明。

 

五年前中国终于通过了同志平权法案,我开车带着他们去做了登记,看他们各自领到一个象征着他们伴侣关系合法化的小本子,即使依旧无法享有和异性伴侣同等的权益,但也已是无数人抗争半个世纪的结果,他们早过知天命之年,是当时排队的人群里年龄最大的一对,我见很多人同他们打招呼,也有记者冲上来采访,我走在后面看他们两个像网游里卡视角躲小怪一样风骚走位,躲过了围观群众和媒体的长枪短炮,我无奈到顶,只得快步追上去,又喊了声“爸”。当时就听得身后一片惊呼,我一个一米八的汉子愣是被逼的落荒而逃。等坐上车,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他们两个还在低头研究那两个小本子。

 

我问,这个还有意义么,都过了大半辈子了。

 

当时父亲说的是,起码下次去医院医生喊家属,我不必再说我是他的朋友了。说这话的是我爸,日常里我为了区别他二位所用的称呼,一个叫爸,一个叫爹,一个平常,一个接地气,还蛮符合两人的设定。父亲这称呼诚然郑重,可是实在无法以示区别,而我爸想必也不愿我这样叫他,除了在葬礼上我的那段致辞之外。

 

他一定再也不想听到了。

 

我没想过我爸会比我爹先走一步,我爹也没想到,何况是在六十四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上,俗话里讲五十五、六十六都是命里的坎儿,他过了一个,没过第二个。从他入院到离开不过四个月的光景,仿佛是在站台上看着地铁呼啸而过,赶不上,也叫不住。

 

这玩笑我爸刚住院的时候也常开,那天我一大早陪我爹去门诊部复查,拿着拍的片子给医生看,他的肺一直不好,有病灶,烟十几年前就彻底戒了,可留下的债还要自己慢腾腾的还。我爸就对着光看那张黑白X光片,他没戴花镜,所以手举得很高很远,看着光影下映出的那枚器官。看完后他转头对我说,本以为以后我爹住院,陪床的时候他还能和我换个班,这下好了,只剩我一个,除非快点给他找个儿媳妇回来。说这些的时候我爹安安静静的在剥一颗橘子,冬日里橘子正当季,剥完皮再择掉多余的白色筋络,拈出一瓣放在我爸的手里,他吃完说太甜了,我爹随即尝了一下说有点酸,我见状也掰下来一瓣丢进嘴里,觉得不甜不酸刚刚好,一会儿出门应该在那个摊子上再买几斤。也不知道我们仨的舌头都是怎么长的,愣是没吃到一起去。我们像搁置橘子甜酸问题的争议一样,默契的共同忽略了我爸的那一席话,死亡的镰刀就坠在头顶,堪堪余下一根细绳拴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癌症这东西饶是在如今也是未解之谜,就像我爸一向健健康康,活蹦乱跳,连感冒都少得,不像我爹那个药罐子天天咳得嗓子劈掉,把梨汤当水喝,怎么就能突然在一次例行体检里查出问题,然后被医生委婉的当场判了死刑。确诊的时候我尚在外地,匆忙请了假连夜赶回去,已是入院第一天的早晨了,我直接冲向病房,推开门的刹那听见有人问病人家属和病人是什么关系,我不禁手上动作一顿,直到听见我爹说出的那句:“他是我爱人。”

 

我没办法请太久的假期,这次已是破例,往后只能在周末里两头跑,在B市和S市间飞来飞去,我当即就生了辞职的心思,被我爸一眼瞪了过来,说我没点出息。就这样,我呆了一天一夜就被赶回了公司,临走前算是定下了治疗方案,这种病向来发现就是晚期,再加上我爸这把年纪,手术几乎不可能,只剩下化疗和姑息疗法两个选择,我爸毫不犹豫就选了后一个,我和我爹对视一眼,对着医生点了头。化疗最多能撑过半年,过程辛苦不言而喻,实在是没什么意义了。以我爸的性子是决计不肯化疗,我和我爹也不忍心看他受苦,后来我爹陪着我爸回病房,医生一边跟我交代注意事项和缴费事宜,一边颇为感慨地说,从没见过这样做决定这样快的家庭,一般都是老人不想治,子女还抢着尽孝心,大概是怕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不孝顺。我不置可否,我们这个家庭本就不比寻常人家,对他人所作所为着实无法作出什么评价。我接过病历,问了一句这病疼起来是不是很厉害,医生看了我一眼,说既然是癌,哪里有不厉害的,不过现在三级止痛体系完备,相对来说能减轻许多。

 

病历本在我手里重若千钧,我可以说是跑出了诊室,在走廊尽头缓了好半天才勉强收拾好情绪回到病房。意外的是仅仅这前后半小时的功夫,我爸已经睡下了,护士来挂了新点滴,进门的时候恰好看到我爹把我爸的手轻轻的放进被子里,真的很轻很轻,好像他捧了什么易碎的东西。我那刚刚平复下去的心情又浮上表面,这次是被我爹用余光瞥见,他掖好被角,朝我所在的门口走过来。

 

如果是年轻时候的他一定会去吸烟区狠狠的抽掉一包烟,而现在的他只是和我并列倚着病房外的墙面,这会儿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的发间增了远比之前更多的一片白,他染发虽说一向没有我爸勤快,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显得沧桑和疲倦。我忍不住又提了一次辞职的事情,他没瞪我,也没同意,只是说:“听你爸的。”这四个字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次,大事面前两人会坐下商量,小事上面我爹是甩手掌柜,一向是嘱咐我顺着我爸的意思来。我应了一句,他便推门回去了。

 

从头到尾,在这件事上我们一家人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都只是静静的等待那个时刻的最终降临,甚至连我爸也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出现晚期病人常见的情绪失控症状,他心态调整的很好,除了难受到不行的时候会赶我和我爹出门,他不想让我们看,可我们自然是不肯,因此少不得被他骂上几句。我爹只管握着他的手,按铃叫护士来止痛,然后在护士出门之后像哄孩子那样亲他一下,毫不避讳我,我也只好看着我爸在药效未起痛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还能因为这一记吻而展开眉头,甚至淡淡的笑出来。

 

在公司的那些天我每天午休和下班后都会开视频和他们聊天,对着巴掌大的屏幕看我爸一天天的消瘦下去,看他身上的管子一根一根的增多,再后来他总是在睡,只能让我爹举着手机把镜头转过去,让我看上一眼。我记得之前我爸说过他想回家去,在家等着,然而他状况凶险,恶化的速度远比想象中还要快,某一个晚上我提起此事,我爹把对着我爸的镜头转回来空对着病房一角,我听见他的声音自远方传来,微微失真。

 

恐怕是回不去了,他这样说。

 

最后一个星期里我爸几度病危,第一次我没赶回去,是小叔和婶婶陪着,说是婶婶哭得厉害,直到我见到她时还红着眼睛,堂弟扶着她,见我叫了声“哥”。当时我爹和我爸办收养手续,是算在我爹的名下,也随他姓叶,我深知自己与叶家毫无血缘关系,但每每都感念小叔一家的接纳和包容。之后小叔也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让我劝劝我爹,他太冷静了,如同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我却在病房另一角望着我爹坐在床边的背影,连走过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们两人自成一个世界,除此之外,连我都是旁观者。

 

其后病危单雪花一样的飘到眼前,每一张都签着“叶修”的大名,当年领证的初衷这般践行,我不敢揣度提笔的时刻我爹是何等的心情。

 

 

我爸是傍晚走的,窗外晚霞四散,有云如龙,夕阳铺满病房的四分之三,病床的上半截都被暖色包裹,我爹就站在床的另一侧,不想挡掉哪怕一分的光。此前我们拒绝了徒增痛苦的最后抢救,我爸已经失去意识,陷入深沉的昏迷,他甚至没有机会和我们正式的告别。他的手摸上去很凉很冷,呼吸机遮盖住大半张脸,病号服下的四肢已经细瘦羸弱到不堪一握,我爹也是不舍得的样子,只敢用手心覆着他的手背,贪婪的盯着我爸的面目,一秒钟也不肯挪开视线。只有我死死地看着那不断跳动着数字和曲线的仪器,我能感受得到一股力量将我用力的推开,可我仍执着的钉在原地。

 

据说人临终时最后失去的五感是听觉,所以你说什么他都听得到,也听得清。我跪在床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感谢,说抱歉,还是诉说不舍和想念?我最后只能隐约隔着一片泪眼模糊,看见我爹凑到我爸的耳边讲了一句什么,他脸皮厚的很,只在表达感情这件事上格外的含蓄。

 

我猜他说的一定是“我爱你”,我从未听过他对我爸说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第一次。

 

我只希望我爸一定要听得到,确认他这一生到头都被人爱着,被无数人爱着。

 

直到仪器报警,曲线再无起伏,数字归零,我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发现我爹仍然没有哭,他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肯松开我爸的手。他描画那枚“天”字的时候手依旧很稳,顺着我用力过猛的凹痕将那处空白填上色,我很喜欢听我爹叫我爸的名字,不比他家人唤的“阿天”那样亲昵,但温柔无限。

 

后来我问我爹,我爸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只留给他的那种。

 

我爹说:“你爸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说他一生圆满几无遗憾,唯一怨的就是走在了我的前面。”

 

大抵相爱至深的两个人,都想做送行的那个,不忍心看对方踽踽独行于世,此后余生只有回忆相伴。

 

 

转眼就是今天。

 

我一早开车带着我爹先去邻近的宾馆接了苏姑姑和她女儿,早年我爸说过苏姑姑是他们职业圈内的第一美人,年过半百仍不减昔日风华,她和我爹形同兄妹,我从小便称她姑姑,她女儿随她大半优点,亦是美人。车驶过市区指向近郊,在停车场遇到了熟人,我爸和苏姑姑上去打过招呼,我锁了车门上前一看,原是喻叔和王叔。喻叔前几年遭过事故,膝盖有旧伤,不能走远路,眼下虽不至于坐轮椅,可也拄着拐杖,王叔从旁扶着他,冲我点头示意。

 

就听我爹看了一眼那拐杖,又看了一眼王叔,说这上山路远,他这样胡闹你也不管管?没等王叔开口,喻叔便淡淡道:“这是少天,不是别人,何况我没能送他最后一程。”一句话说的四下沉默,当年拜B市糟糕的交通所赐,他们二位来晚一步,喻叔和我爸搭档十年,相交一生,当场就没站稳,险些进了急救。我爹抬手让我去帮着扶一把,一行六人便向山上开拔。

 

我哭得过分,已经记不清其他人都说了什么,只记得我爹在我身后拍我的脑袋,好像我很不争气一样。我不清楚我爹把他的情绪都藏去了哪里,亦或他的冷静就是最大的悲戚。下山的时候换成喻叔安慰我,我爹走在最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后来他走上来赶上我们,看喻叔慢慢的下着台阶,开口就是:“文州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行不行?”

 

我爹的语气一如当年欠揍,好在这里的人都身经百战,习以为常。喻叔在B市早春的天气里还走出一脑门的汗,王叔就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叠手帕替他擦,后来的话题便绕此进行,他做过膝盖置换,B市的冬天太冷,G市又太潮湿,所以一商量,打算出国定居。我听到这里看了一眼我爹,听到他说:“这话你该说给少天听听,好让他放心。”

 

之后一路无他,在停车场告别,我直接送苏姑姑去了机场,她女儿也是请假陪同,还要赶回去上班。回家的路上便只剩下我们父子两人,我爹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高速上没什么风景,只有成排的树和飞掠而过的车,我思忖半路终于开口,道是打算申请调回B市,住回家里。

 

“之前不是说公司有意派你出国?”他收回视线,看向了前方,“瞧你那点出息,听着,不用为了我回来。”

 

我连忙解释出国那事八字还没一撇,只是即使有机会我也打算放弃,我话音刚落,就听我爹继续道:“也不用为了我离开。”

 

你看,他总是看的很开。只是在很多事上,比如我的事上他是真的看得开,而在另外一些事上,他是假装看得开。

 

比如我爸的去世。

 

我曾听人说,香蕉买回家要寻个地方挂起来存放,这样香蕉就会误以为自己还在树上,保鲜的时间更持久。换言之,它以为自己还活着。

 

他的心已经随我爸死去了,可他假装那里还活着。

 

他在手术室外,急救室前,在我爸临终的病床边,在葬礼上,在墓碑旁,他云淡风轻,他冷静自持,他看向墓碑上的照片就像看我爸本身的眼神,他叫“少天”两个字的时候温柔不减当初,他在我爸走后没有变动屋子的任何摆设,连双人床另一边的枕头被褥都未曾撤掉,甚至卫生间里还有我爸在世时用的那套牙刷。

 

他把自己挂在树上,就像一串自欺欺人的香蕉。

 

我把车开下高速,停在路边,终于抑制不住的伏在方向盘上大哭一场,我感受到我爹拍着我的头,我听见他说:“你爸看着你呢,别哭了。”

 

他的语气仍然那样平静,好像我爸仍然活着,又好像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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