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叶黄】《叶将军和小芋头》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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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叶修只是随口一说，谁料其后整整一天都不见黄少天的影子，他以为是小芋头去后山上闲逛去了，南山颇为深峻，并非那种几步登顶的小山包，叶修喊也是喊不到的，索性就安心呆在屋子里打发时间，一天下来烟盒子里的叶子耗去一小半，待到黄昏后黄少天推门而入，只觉得屋里烟雾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子。
“你们凡人寿数本就有限，你这样会短命的好吗！”黄少天只觉得自己被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他打了个喷嚏，揉着眼睛一挥袖子，索性凭空刮起一阵风将屋子里的烟吹散了。
“你懂得倒多。”叶修垂下眼看了一下自己的烟斗，发觉方才那阵风竟连他点的火都给恰好压灭了，他只好无奈地去摸火石，可明明近在咫尺的火石，又被黄少天施了法术，给直接变走了。叶修这回彻底没了法子，第一回意识到和自己天天睡一张床上的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妖怪。
“你以为我这一天是去哪里了？”黄少天难掩眉眼里的得意和急切，他轻巧地跳过门槛，到了叶修面前已经从衣襟前的兜里抖出了几本册子，叶修定睛一看，险些笑出声来，这居然真的是几本医书药方之流，他拿起来一翻，发现有几页折了角，掀开去瞧，是有人拿毛笔蘸着朱砂勾了圆圈，而圈住的赫然是一个“芋”字，其后诸如性甘辛味平、益胃宽肠、可消肿止痛之类，让他忍不住看一个字就抬头去瞄一眼黄少天。
“你这是去哪家医馆听墙角了不成？”叶修笑着将手里的书册放下，食指一弯便在桌面上轻巧地嗑了一下，他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男人的手，像是都城里的纨绔子弟，可却裹着一层风霜苦雨的淡薄痕迹。这些都是黄少天看不出也猜不到的，他只觉得叶修的手好看，会忍不住地把自己的也凑上去比一比，他骨架子小一些，皮肤白一些，叶修笑他像个姑娘。
“我哪里用听墙脚，不过是借了那医馆小僮的身体一用，在医馆打了半天的短工。”黄少天摸摸自己的鼻头，有些心虚地到处瞟，“这几本书的确是那白胡子郎中柜子里的，不过我只是借来给你看，看完还回去就是了！”
叶修用指尖点点那几个红圈问道：“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摆出好学的模样打听了几句罢了，没想到这小僮是个不学无术的，和我一样大字不识，今日换了我，问了几句，把那老郎中高兴得什么似的，还特地拿了笔勾勾画画的，他还特地教我写了这个字。”黄少天又不讲究地掀开叶修的茶壶盖直接将手指伸进去沾了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填出一个“芋”字。
黄少天不懂什么起笔什么收势，写字纯是一笔一划的，稚嫩得很，叶修看他写也起了兴致，问道：“你想学认字么？若是想学，我教你就是。”
“想学……又不想学，你们凡人太麻烦啦，那么多字，笔也是软的，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写好。”黄少天皱着眉头看桌上渐渐风干消失的大字，愣愣地看了半晌，他突然道：“我只想学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
叶修的名字。
叶修没想到他有如此一说，他自从隐姓埋名隐居在此，已经不知多久没人唤过他的名字，那个曾经威震海内，九州寰宇无人不晓的嘉世“斗神”的名字。
叶修几乎有一瞬间的怔忡，他手指尖上沾着水，落笔时已经干透了，便起身去柜子里翻找，可他这家徒四壁，又并非会吟诗作赋舞文弄墨之辈，笔墨纸砚一概全无，可这也难不倒他。黄少天跟在叶修身后到了院子里，他看着叶修折了屋前的一截子树枝，又寻了块平坦的地，树枝在叶修的指间打了一个转，最后重新落了下去。
“我这名字放在几年前还能值黄金百两，大言不惭地说，能换下蓝雨一座城池。”叶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现在则是黄土埋了半截，没人知道了，却是好事。”叶修说着，手腕一错，树枝被灌了力道，沙沙数下弯转，两个颇为苍劲的大字便跃然眼前了。
“这两个字念作什么？”黄少天索性蹲了下来，低头去看，叶修是擎着内力下的笔，笔画深刻，陷进地里小半指有余，黄少天便循着笔画一笔一笔地画过去。
“叶修。”
“叶，修。”黄少天跟着念了一遍，抿着嘴唇学着叶修的样子，在旁边写了个小小的，写完后很是得意地在旁边踱着步子看，“反正我又不考状元，知道自己叫什么，你叫什么就足够，余下凡人种种，譬如朝露。”
“凡人六十花甲，七十古稀，的确是譬如朝露。”叶修看着几百岁的小妖怪，“这便是你们所谓的三界自有约束罢，若是个个长生不老，岂不是乱了套。”
“所以师父同我说过，不要和凡人打交道，不要做朋友，更不要动真情，凡人几十年便去投胎转世，而这一世不过是我们睁眼闭眼的一个刹那，若是要闭关修习，再出山门甚至凡间已过了几朝几代，不知魏晋了。”黄少天仍然下意识地在地上描着叶修的名字，“你若是哪天去了，我就去寻你的转世好了。”
“你们草木当与天地同寿，何必惦念我一介凡人。”叶修被黄少天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得喉头一梗，他从来都是看得开的，那是因为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没有牵挂，自然就没有惦念。可怪就怪在，黄少天不过来了小半月，他不通人事，时常做些蠢事，会些小法术还总拿来做恶作剧，每天挤在一起睡觉还会糊叶修一头一脸的绿叶子，但叶修回想一番，已然忘记自己孤衾冷枕地睡在床上是什么滋味了。
“连天界上仙都不敢道自己与天地同寿，你难道未曾听过‘天人五衰’？”黄少天转着手里的那根树枝，上面还留着两片叶子，南边气候暖，到如今叶子还是泛绿的，随后他拍拍衣摆上的浮尘，径自站起来，这习惯是他同叶修学的，他要穿着衣服上桌上床，又不是成天躺在地里，总要干净些的好。
“罢了，说这些做什么，总之凡人有命数，山野精怪乃至天庭上仙皆有命数，哪怕下辈子你托生成一棵树，我也会寻到你的。”黄少天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透出一股子信誓旦旦的掷地有声来。
叶修只想，这种承诺连民间话本都懒怠去写了，可他知道，黄少天是认真的。
“若是你也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山间的天仍然阴着，不见太阳，却显得草木绿得更浓，一阵风此时平地荡进这片小小的山谷，黄少天的衣袖蓦地向后鼓动起来，灌满了风，叶修在那一刻觉得他似乎要飞起来了，而小芋头只是微微阖了下眼睛，像是被叶修这个问题难住了。半晌过后，叶修才见他缓缓地抬起自己两只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不那么确定地开了口：“怕是……想做个真真正正的人吧。”
“你可知佛家曰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当人有什么好？”叶修只觉得被这阵风吹得骨头缝又隐隐疼起来，他不讲究地在自家的门槛上坐下，视线转了几圈，最后停在那片写了字的沙地上。
“我今日下山一遭，被那老郎中指使着去跑腿，听见街对面的茶馆有人说书，我听了几耳朵，故事零儿八碎的，连串不起来，可也觉得好听，他讲完将军，又讲侠客，有千军万马猎猎长风，也有仗剑天涯快意恩仇，我那时便想，我是愿意做个大侠的。”黄少天依旧摆弄着那根树枝，看久了便出了神，好像要将它盯成一柄故事里的剑。
“可是啊……”黄少天突然一松手，任由这根树枝掉回地上，“那将军的结局是为主所忌战死沙场，那侠客的结局是英雄迟暮孤老山林，而我这么想，可是会遭天谴的。”
任谁不明白呢——
洪荒千古，从来凡心一动，便是万劫不复。